和陣頭、電子菸搶孩子的學務主任

【本會行銷專員/羅靖茹】

「突然我上廁所的時候聞到芳香劑的味道，還是百香果的喔!我就想奇怪，學校沒有錢呀!怎麼會有錢買芳香劑呢?於是我就衝出去…」
「這馬按怎?(台語，編按:現在怎樣?)不要動喔!」學務主任大聲吼著。
一名國中生躲在廁所的角落，手上拿著電子菸，僵在半空中，被主任逮了個現行。從這個學生口中得知，很多同學也都抽電子菸，於是主任一個都不放過地讓他們上繳違禁品，在他們面前用鐵鎚把電子菸通通搗碎…。

「孩子學壞很快，但學好很不容易。」雲林東勢國中的阿邦主任—洪鎮邦感慨地說。
這個學務主任，長年在跟陣頭、電子菸和手機搶孩子，外表體格壯碩、講話帶著大哥的口氣，但內心卻對孩子無比柔軟、無時無刻不為孩子著想，常自嘲是忘了戴假髮的禿頭大叔，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幽默大叔，治癒了無數孩子的心靈和人生。

 

 

不以成績定義孩子的好壞，他是孩子心中的老大!

 

「曾有孩子跟我說:『老師我來學校是要做啥?我功課又不好，每天被老師罵……』」，對某些孩子來說，學校是個他們想逃離的惡夢，來學校的意義，他們不明白…。逃學的他們走進了陣頭或幫派，在菸酒檳榔與講究兄弟義氣中接受洗禮，在價值判斷尚未成熟的身心中，他們誤信了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美好的。

 

「鄉下孩子可憐的地方，是不僅家長的觀念傳統，就連老師也都認為唯有讀書才會有前途，成績不好的就是壞學生，但你有沒有想過有小孩沒辦法讀書?不是每個孩子都有辦法考5A，絕大部分的孩子都是考5C的…」，阿邦主任從來不認為不會念書的孩子是壞學生，反倒認為他們只是缺少一個引導他們的人，如果有人帶頭讓孩子做好的事情，他們要變壞的機會就小很多，這些孩子會走偏，是因為他們沒有目標、沒有認同感、沒有朋友、自信心不足、成就感不足，會去陣頭就是因為在那邊有朋友相挺、有事情可以做。

 

「我就是他們的老大，他們那麼愛跟大哥，跟我就好啦!就把他們當小弟養，養久了就會變成很正向的小弟。」主任操著台語開玩笑的模樣，真有一幫之主的感覺。

來到東勢國中前，主任也曾於口湖國中當代理老師，發現兩間學校的共通點—八成以上都是外配家庭，通常外配家庭的狀態處於弱勢，家長們大多從事勞動的產業，靠海口的就討海維生，靠陸地的就種田和打零工，孩子的家長大多數去六輕上班，早上六點出門、晚上八點才會回家，假日也都在工作，拼命和吃苦耐勞的程度無庸置疑，經濟卻仍舊處於弱勢，對於孩子，家長實在無力處理。孩子回家見不到父母、沒有人陪伴，只能從小學習自立自強，孩子出門去哪裡、有沒有去上學，家長未必全然知曉。

 

幸運的孩子是雙親健全且正常的，但許多的孩子面臨的是，父母離異、或生病、或為了生活長年外地謀生、或僅剩七老八十的阿嬤能依靠……，缺少經濟滿足最基本的三餐、缺少大人陪伴的安全感、缺少充滿關愛的親情、缺少學習典範的角色，成了孩子心中失落的一塊拼圖，讓他們感到不完整，也感到自卑。

 

「他們從小是弱勢、邊緣的一群，課業學習又沒有成就，自然更沒有自信，當他們認為自己一輩子都是loser，要怎麼相信自己會成功?」對於這群孩子來說，什麼是夢想?什麼是未來?他們沒有想法，家庭環境帶他們看見的世界也不大。

 

「雖然這樣的孩子比例很高，但只要我們一直陪伴，他們在成長階段就不會變壞，莫烏白走、莫烏白來(台語，編按:不要亂跑、不要亂來)，就好很多。」

 

 

練角力，讓孩子的人生多了好選項
 

為了從根本解決孩子的缺乏，阿邦主任由自身做起，成為了引導孩子的角色，決心要給孩子一個正確的示範和方向，由於自己是擁有角力專長的教練，所以決定在校成立角力隊，角力是奧運建設項目，屬於個人項目，主任認為只要孩子願意練習，就有站上舞台的機會，於是開始找孩子們來練角力。

很多孩子一開始不願意來學校、更不願意加入社團，阿邦主任採用了「個別擊破」的方法，在路上遇到出陣頭、群聚抽菸的孩子，主任臉上沒有怒容，把他們通通叫過來，說:「愛食薰的攏來(台語，編按:喜歡抽菸的都來)，只要你們來練角力，我就不會抓你們。」；遇到家裡開豆花店的浪子，就跟他說:「來練角力可以把身體練壯一點，以後開一間肌肉猛男豆花店，上身打赤膊用肌肉征服阿公阿嬤，美女來的時候，胸口還可以跳動一下…」；遇到整天遊手好閒的孩子，就說:「你整天在那邊無聊、做一些阿薩不如的，不如你來練角力還有機會拿獎牌、獎金，比賽又可以出去玩，還可以把對手摔倒，學會後空翻、側手翻，帥一波!」，就在主任的「威脅利誘」下和夠local、夠貼近孩子的話語中，許多曾經浪蕩街頭、出入陣頭的孩子都被角力隊收編!

 

「要想辦法提起孩子的學習欲望，引導出他們的興趣，讓他們有信心、讓他們喜歡你，我相信學習成效就會很好。滿足他們的需求，他們自動會黏上來。」主任的教學之道無論在課堂間或角力隊中，都廣受學生們的喜愛，總可以看到學生圍繞著主任說說笑笑。

 

主任之所以能夠如此貼近孩子的心，是因為對孩子無微不至的關心和想方設法地融入他們的日常，例如載孩子去比賽的路途中，主任不放過每個機會，把孩子各方面的狀況都了解一遍，從一位孩子所言可略窺一二：「主任從我們上車，就像審問犯人一樣，一直問一直問，把我家祖宗十八代都問清楚了!」；為了解決孩子手機成癮的問題，主任就跟他們一起玩手遊，藉機觀察孩子們在玩什麼，並與孩子產生共同的話題，也順便監看孩子有沒有在規定練習的時間偷偷上線。

 

主任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奉獻給了陪伴孩子，一年休假只有三天，曾經有一次主任告知孩子下周要休假，孩子們卻紛紛表示:「蛤~老師，我可以來練習嗎？」、「要練習啦!我們不想要在家裡!」、「我不知道放假要去哪裡呀…」、「上次休假我開啟了廢物生活模式，什麼叫廢物？就是手機拿出來，打手遊也好、追劇也好，從有電打到沒電，從沒電再繼續插著充電，電充滿了就拔插頭，從早上一直插電、拔電、插電、拔電，然後玩到晚上睡覺了。」練角力有著揮汗如雨的辛苦，但孩子們為什麼一天都不想放假呢?因為他們在這之中找到了大家一起往同樣目標邁進、一同努力的歸屬感，還有咬牙完成訓練的成就感。主任說:「我們後來發現練習習慣了，他們就習慣來學校，偷懶習慣了呢？他們就不來學校，也會一直偷懶了。」

 

一個月、兩個月、三個月等無數個月的堅持練習下，角力隊，漸漸成為孩子生活的重心，也成為了他們每天去學校報到的期待，更成為了他們可以發揮的舞台。因為角力，他們願意去改變自己，從前上課都趴著睡覺，但為了有練角力的機會，他們認真地把眼睛張開，也因為練角力，孩子的體力變好、專注力變高，角力隊孩子的課業成績反而勝過了一般生，這群孩子展現出驚人的進步。

 

如果沒有角力隊，那些救不回來的孩子，將占全校七成，因為有了角力隊，這之中至少一半的孩子獲得了重新選擇人生的機會，如同主任所言: 「出陣頭就少了很多選擇，沒有選擇就多了幾個壞的選擇，遇到壞的人就多了壞選項；練角力新增了好選項，有正確的人在引導，就會有更多好的選擇。」

 

有家歸不得的少年、做水泥小工的少女…，通通帶回道館這個家

來到角力隊的每個孩子，都有他們自己的故事……。

小嘉出生在外配家庭中，父母離婚了，爸爸對待小嘉是家暴相向，常常三字經連篇、作勢要拿菜刀砍小嘉，而家中收入依靠爸爸賣豆花以及小嘉伯父的殘障補助。國一國二時，小嘉常常逃家、逃學，逃到陣頭去，直到遇到阿邦主任，主任告訴小嘉:「你如果要逃家，就逃來我家。」，於是主任帶小嘉進角力隊，過程中小嘉一度想放棄，主任又告訴他:「不然這樣好不好，聽老師的，我去幫你找贊助，現在依靠善心人士的贊助，你要把自己變強大，才有辦法幫助爸爸、幫助更多人。你是我們學校唯一的希望，希望你不要放棄。」，有一次小嘉在總統盃比賽後，發現自己與他人實力相差懸殊，發憤圖強地告訴主任:「老師，我想要拚，給我個機會!」，從那之後，小嘉比誰都還要認真訓練，憑藉著天分和努力，於國三時拿下全中運的銀牌，也憑著角力專長，小嘉順利升學到體育專班的高職，外貌也從一個小胖子蛻變成健美陽光男孩。小嘉曾對主任說過:「老師，還好我有跟你，不然我也是孩啊(台語，編按:害群之馬，遊手好閒的少年)一隻。」

 

小艾的爸爸因為之前出意外，骨盆粉碎性骨折而無法工作，家裡靠媽媽當水泥工人賺錢，小艾從小假日都會去工地幫媽媽攉水泥，家中有三個小孩，有一位姊姊輕度智障，意外於19歲那年成為單親媽媽。主任得知了這個孩子的辛苦，鼓勵小艾加入角力隊，天賦異稟又勤懇練習的小艾，不久便成為黑馬、得到全中運第七名，本來小艾的生涯規劃準備要去當洗頭小妹，後來也因此有機會選擇體育升學。近期因為疫情影響，小艾家陷入困境，只好先跟阿邦主任借急，主任立即將教練獎金轉帳給孩子，主任說:「借錢這些都是小事，但最怕他們自我放棄。」

 

 

不忍心孩子們無家可歸、三餐吃泡麵，阿邦主任找上了以前教自己柔道的吳思賢老師，拜託吳老師協助照顧這群弱勢孩子，古道熱腸的吳老師雖然已年屆退休，但仍樂於伸出援手，提供朴子市公所成立的訓練站—朴子柔道館給孩子們住宿，並且親自天天煮營養均衡的豐盛晚餐，讓孩子們以60元的餐費吃到飽，每天晚餐後，孩子們就在道館一起進行角力技巧練習、一起讀書寫功課，阿邦主任也身兼家教幫孩子們課輔。

 

「這些孩子都是我自己的孩子。」主任把每個孩子都視如己出的照顧，不僅照顧食宿日常、學業生涯，也常趁比賽空檔自掏腰包帶他們去玩，參觀海生館、吃燒烤、逛老街等等，在出發前也跟孩子們說好:「不管今天比得好或壞，比賽後我們就去玩。我們就好像一個家庭一樣，老師和師母就是你們的爸爸媽媽。」，因為主任夫妻和吳老師無私的大愛，道館成了孩子們的第二個家、讓孩子不再飄泊的避風港。

 

逆風奔跑的辛苦歲月，教育熱忱卻越燃越旺

「沒有普仁，今年就不會有角力隊。我常說普仁的贊助就像創業基金一樣珍貴，大部分的機關都喜歡贊助有成績的社團，錦上添花多、雪中送炭少，但普仁卻願意幫助毫無成績的素人社團，普仁給了我們最大的鼓勵和支持，在創隊之初、孩子最需要資金的時候，伸出援手。」

 

角力隊初創時，是於口湖國中成立，當時就連學校也不看好，甚至有老師認為練角力是要孩子去當保鏢或跟人火拚嗎?沒有資金，自然也沒有練習的場地和器材，最初只能在草地上練習，擔心學生受傷，因此不敢做大動作的練習，爾後嘗試拿海棉墊鋪在空教室裡，場地依舊太軟，直到學校蓋了體育館，加上自行組裝泡棉組裝，才勉為其難終於有了個練習場，為了購買重訓器材，主任更不惜去信貸了十萬，直到幾年後累積了比賽成績，縣府在主任的請託下，購買了正式的場地給角力隊。

 

回想起每練習十分鐘，就要將場地上的蓋單重整一遍的日子，主任笑說就像一邊跑一邊穿褲子。然而就在口湖角力隊漸有起色、越來越多孩子走上正軌時，阿邦主任卻失去了口湖國中代理老師的職位，在孩子們哀求老師不要走的狀況下，阿邦主任那一年靠著教學社區樂齡體育課的收入，勉強地撐起自己的家庭和角力隊，就這樣，早上九點去帶阿公阿嬤跳晨操，11:50下課馬上趕到學校進行角力隊的中午練習，下午繼續去帶樂齡運動，晚上放學又去陪孩子們加強練習，無論如何艱辛，主任依舊天天去陪伴孩子，然而，卻有些孩子因為阿邦主任離開學校，又跑回陣頭了…。

 

「啊!失敗!好不容易把他們救出來，又跑回去了!體育在台灣很現實，成績有出來才會有補助，大家都會先看成績，再決定補助金額多寡。」阿邦主任無奈地表示。

 

縱然不斷直面逆風，阿邦主任仍不曾想過放棄孩子、放棄夢想，皇天不負苦心人，阿邦主任後來獲得東勢國中的任教機會，並在因緣際會下認識了普仁，才讓東勢國中角力隊得以運轉，並且口湖國中的孩子於假日也能一同加入練習。

 

主任表示普仁的幫助就像及時雨，大部分的補助計畫都是去年申請，今年才能拿到補助，然而普仁是今年申請今年補助，加入普仁的引導計畫後，角力隊的設備器材齊全了、教練也從主任一人變成三位專業教練，最重要的是，可以幫助到更多、範圍更廣的弱勢孩子，無論孩子有沒有體育天分，都能讓他們因此得到援助，縱使沒有辦法拿到全國前三名，可還是得以念體育大學，中正大學、台師大、國體大等體育名校都很歡迎角力隊的孩子們升學就讀，如此一來，孩子們可以享有體保生的補助，生活經濟無虞外，將來也有好的職涯出路。

 

當問即主任會不會覺得一路走來很辛苦，主任肯定地答道:「完全不會，辛苦都被勝利的果實沖刷掉啦!」「學生贏的時候，我們就很開心呀！學生開心，我們也開心呀！同一縣市同項目的人也都會很開心！因為學生想拚，我們就想拚，我們常說，如果老師想要，學生不要，那很麻煩，如果學生想要，那我們也會跟著幫忙！」

 

當學校也慢慢對角力隊刮目相看的時候，孩子們就不再是陣頭囡仔，他們的義氣也展現在幫助他人身上，孩子們常常圍繞著主任問有沒有需要幫忙？孩子畢業後也常回角力隊看主任，當起助理教練，幫忙學弟妹練習，更有孩子將來想成為老師，傳承主任幫助孩子的無私精神。

「帶孩子最大的樂趣，就是看他們成長，在教育這方面要問心無愧，畢竟教育是良心事業！」